案件呈现出涉黑犯罪与经济犯罪交织、刑事领域与民生领域叠加、公职人员和社会人员混杂的特点
2020年9月28日，19辆警车驶入河北省保定市中级人民法院法警训练基地，车上押送的是当天庭审的19名被告人，一场特殊的庭审拉开序幕。
一个月后，保定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对这起刘龙、王虎等19人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案进行了一审公开宣判，组织领导者刘龙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王虎被判处有期徒刑23年， 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据本刊记者调查，这起案件是河北省首起房贷型“套路贷”涉黑案件，也是保定市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开展以来首起城区内涉黑案件，呈现出涉黑犯罪与经济犯罪交织、刑事领域与民生领域叠加、公职人员和社会人员混杂的特点。
犯罪资金流水达2.3亿元
这起极其复杂的案件之所以被发现，源于郑乾南(化名)家被王虎等人非法侵入。
案发当天，郑乾南的妻子、妹妹、重病的母亲以及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都遭受到不法分子的辱骂、威胁、喷辣椒水， 他们被迫搬离了居住多年的房子，郑乾南的母亲未能经受住这些变故的刺激， 十几日后，悲愤离世。
导致郑乾南家破人亡的原因，是他的一次贷款行为。
事后公安机关调查发现，自2015 年10月以来，王虎、张溪落、韩若熊等人在保定市房地产市场管理处信息科原科长杨万通的帮助下，先后实施了多起“套路贷”诈骗犯罪。
王虎等人向有贷款需求的房产所有人放贷，以办理房产抵押贷款为名， 以远低于房产价值的金额，欺骗抵押人将其名下房产过户至组织成员名下，再将房产高额进行二次抵押，其中的差额由该组织支配，用以挥霍和发展、壮大组织。然后通过各种虚假理由认定抵押人违约，并逐渐垒高债务，最后借助虚假诉讼或者采用暴力、威胁等手段达到非法占有抵押人房产的目的。
在这一过程中，杨万通利用其国家工作人员的便利条件，帮助王虎等人违规办理房产过户，比如带着“假媳妇”就可以将夫妻共有的房产过户。自此，该涉黑组织结构初步形成。
公安机关了解到，王虎是东北人， 头脑精明，敢打敢拼 ;刘龙是保定市清苑区人，之前混迹在多个黑恶势力组织中，在当地具有一定的人脉资源。
2016年6月，王虎指使张寒寒和刘龙到保定市望都县冀中轴瓦有限公司索要债务，其间将公司负责人门子路非法拘禁数十日，并以注射艾滋病病人血液为威胁，要求门子路偿还欠款。此次事件之后，王虎与刘龙互相认可彼此的实力，开始分工明确的合作，即王虎负责找房子，刘龙负责为房子找二次抵押的“金主”。
在2017年年初，为了攫取更大的经济利益，王虎加入刘龙开办的“债无忧” 公司，以公司这一合法形式为掩护，进行“套路贷”犯罪活动。
除此之外，王虎和刘龙还分别从各自老家招募了一批社会闲散人员充当打手，实施暴力行为，威胁、恐吓房主， 至此以刘龙、王虎为组织、领导者，杨万通、张溪落、韩若熊、张寒寒、王复兴、张洛为积极参加者，崔晓亮、卢放、郭二宝、崔无释、陈乐天、赵幕天、王桉、徐志勇、程玉、陈昔盟、庞梦莹为一般参加者的黑社会性质组织成员基本稳定并逐渐发展壮大。其中，卢放系杨万通的表弟，代替杨万通“抛头露面”。
2018年年初，为了躲避法律制裁， 隐蔽其黑社会组织性质，该组织多次更改办公地点和公司名称，同时升级了犯罪手法。他们一边冒充“金主”向房主低息小额借款，诱使房主提供房产办理抵押;一边冒充房主向“金主”高息大额贷款，诱使“金主”出资，在避免双方沟通、见面的情况下办理房产抵押登记，通过占有两边资金差额的方式非法获利。
例如，房主的房子可以抵押100万元，但实际只能从王虎处借款60万元， 王虎再以此房产为抵押向“金主”借款100万元，这中间的40万元差额就被王虎等人占有。
该组织采用此种“套路贷”的手法共骗取72名被害人的75套房产，使得这些家庭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导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在保定市区及周边县区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经审计， 该组织实施犯罪的资金流水高达2.3亿元，犯罪数额3900余万元。
为了扩大影响，发展壮大组织，该涉黑组织成员还先后在保定市区及周边县区实施了多起故意伤害、敲诈勒索、寻衅滋事、非法拘禁、非法侵入住宅、骗取贷款等犯罪行为。保定市徐水区的袁曲哲就是其中一个受害者。2016年8月，袁曲哲想通过投资赚点钱，准备给女友一个体面的婚礼，但是现金不够，于是通过中介找到了被告人韩若熊，想用自己的婚房做抵押借款10万元。韩若熊将此事汇报给王虎，王虎先是以保证公司利益为由欺骗袁曲哲将房子过户到王虎名下，后王虎分多次支付给袁曲哲共计6万元。
因为借款金额与签订合同不一致， 袁曲哲多次催要借款。在这一过程中， 王虎、张溪落、韩若熊、郭二宝、张天一、王复兴等人多次欺骗、威胁袁曲哲，让袁曲哲签署并未到手的借款收条，将借款金额虚增到27万元。之后王虎指使王复兴等人以清房为威胁，向袁曲哲索要25万元。
此时，袁曲哲的父母才知道，原来自己辛辛苦苦为孩子买的婚房早已成为了别人的，袁曲哲的未婚妻也因为此事与袁曲哲解除了婚约。袁曲哲没能忍受住这接踵而来的打击，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必须持续接受治疗才能维持正常的生活，不得已辞去了原有的工作。而袁曲哲的家人为了帮助袁曲哲减轻心理上的压力，经过多番交涉与妥协， 最终支付给王虎等人20万元将房子赎了回来，但一个原本可以幸福美满的家庭已经被彻底拆散了。
检察机关提前介入
在了解到这一案件线索后，保定市竞秀区人民检察院提前介入，引导公安机关进行侦查、取证活动。
保定市竞秀区人民检察院检察长聂卫新将此案的情况上报保定市检察院扫黑办，并邀请保定市检察院专职检委田文利与第一检察部主任薛晨光共同听取公安机关的案情报告。随后，聂卫新指派该院第一检察部主任王凌霄与检察官助理赵丽娜、王琪提前介入此案。
审判长宣读判决。
开始工作后，王凌霄和赵丽娜负责对已发现犯罪事实的定性和进一步侦查的方向进行把关和建议，王琪负责对现有的证据材料进行整理，将发现的新线索及需要补充侦查的内容及时提供给公安机关，使得案件相关证据能够及时收集、固定、完善。
在100多个日夜里，办案人员主动放弃休息、休假，投入到提前介入的工作中来。王凌霄除了要完成院里的日常工作外，下班之后就来到竞秀区公安分局，对新调取的证据材料进行审核把关，周六日也加班到深夜，将一周的工作成果进行整理，与公安机关进行研讨，制定下一步的侦查取证方向。
赵丽娜牺牲了照顾小孩的时间，每每深夜回到家中，孩子已经进入梦乡， 而她自己只来得及在需要签字的作业上签上自己的名字，陪自己的孩子吃一顿饭都成了奢望。
王琪更是直接将办公地点转移到了竞秀区公安分局，开始了庞杂的证据材料整理工作，由于长时间坐在电脑前整理材料、录入卷宗，王琪患上了腱鞘炎，手腕不能正常活动，在这样的情况下，王琪仍然坚守着自己的战场，将每天新取到的证据材料逐一进行整理。
2020年11月28日，该组织被认定为黑社会性质组织，由河北省公安厅和河北省检察院联合督办。由于这一组织是保定市区内第一个黑社会性质组织， 保定市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傅君佳决定亲自带队，介入此案，指派有涉黑案件办案经验的第一检察部副主任史浩洋及其助理杨国星对整个案件的证据情况进行了梳理，按照组织特征、经济特征、行为特征和社会危害性特征4个方面对案件证据进行了逐项审查，对薄弱的证据环节及时提出了补充意见，为准确认定涉黑犯罪提供了有力支撑。
经过半年多的努力，2020年7月6 日，239册卷宗与240余份视听资料被移送至保定市竞秀区人民检察院审查起诉，该院审查后认为该案诈骗数额两千万元以上，可能判处无期徒刑以上刑罚，依法应由市检察院审查起诉。竞秀区人民检察院于2020年8月21日将该案移送保定市人民检察院审查起诉。
由于此案涉及犯罪事实与犯罪嫌疑人人数众多，其中不乏有经验的“大哥”和“见多识广”的公务人员，案件到达检察环节之初，所有被告人均拒不认罪或者推翻前期所做供述，尤其是组织、领导者之一的王虎和后期诈骗行为的主要实施者张洛，认罪态度都出现了反复，几次的供述也开始出现了拒不认罪的苗头。
基于这一情况，检察机关另辟蹊径，采取了亲情感化的方式，办案检察官先与张洛的父母接触，说明张洛拒绝认罪的现状，又将认罪认罚从宽制度的相关规定对其进行了告知，并表示希望通过亲情的感召，使张洛认罪悔罪，争取从轻处罚。张洛的父母十分珍惜检察机关给予的这次机会，借助律师会见的机会对张洛进行劝诫。
王虎虽然是作恶多端的“黑老大”，但是其在看守所中，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妻子与儿子。检察机关察觉到他的这一想法，于是安排检察官与王虎的妻子和儿子进行沟通，并且录制了一段视频，视频中王虎的妻子声泪俱下地告诫王虎一定要主动配合，争取宽大处理， 她和孩子会等他出来。在亲情的感召下，王虎和张洛主动认罪、悔罪，积极配合检察机关的工作。
由于受到疫情影响，该案19名被告人分别羁押在5个看守所，并且只能通过远程讯问的方式开展提讯工作，这给检察机关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不便。在此严峻的形势下，薛晨光、史浩洋、王凌霄连夜制定提讯计划，首先将19名被告人全部集中羁押在保定市看守所，使被告人处于一个新的环境，心理防线出现不同程度的崩塌，给后续提审工作的顺利开展奠定了基础。
随后通过与保定市看守所的积极沟通，王凌霄带领检察官助理及书记员两次入驻开始艰巨的认罪、认罚及提讯工作。炎热的天气、厚重的防护服，使得检察官险些晕倒在讯问室中。最终，经过与犯罪嫌疑人十几天的沟通，最终取得了19名犯罪嫌疑人中18人签署认罪认罚具结书的成果。
公职人员参与犯罪
在庭审过程中，傅君佳宣读了起诉书，对该组织及组织成员涉嫌的7个罪名、92起犯罪事实进行指控，出示的犯罪嫌疑人供述、书证、鉴定意见等各类证据共96组，与公诉意见相互印证，强化了指控力度。
在法庭辩论阶段，各被告人的辩护人一方面宣称被告人认罪认罚，应当从轻处罚，一方面与各被告人配合，企图进行无罪辩护，希望以认罪认罚制度为保护，为各被告人争取更低的量刑。
傅君佳第一时间察觉到对方的这一企图，在发表最终陈述时再次重申了认罪认罚从宽制度的相关规定，明确指出各被告人希望依赖认罪认罚从宽制度的保护进行抵赖、狡辩，从而达到减轻量刑的目的是行不通的，如果继续存在侥幸心理，检察机关将拒绝对各被告人适用认罪认罚从宽制度并依法上调量刑建议。在事实和证据面前，19名被告人当庭认罪。
2020年10月30日，保定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对被告人刘龙、王虎等19 人涉黑案件进行了一审公开宣判。对被告人刘龙以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等5项罪名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对被告人王虎以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等8项罪名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23年，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对其余17名被告人分别判处20年到1年6个月有期徒刑， 并处罚金。
法院经审理查明 ：2015年10月以来，被告人王虎经被告人杨万通传授其以办理房产抵押贷款的名义，将抵押人房产过户至自身名下，再将房产二次抵押赚取利益的方法后，在杨万通利用其职务便利提供帮助下，先后伙同其他被告人共同实施以非法占有为目的的“套路贷”犯罪行为。
2016年6月，王虎指使他人到望都县冀中轴瓦有限公司以非法拘禁的方式索要债务，以此事为标志，刘龙与王虎团伙结为一体，初具黑社会性质组织雏形。
2017年年初，为了攫取更大的经济利益，二人合作开办了专门进行“套路贷”的“债无忧”公司，逐步形成了以该二人为组织、领导者的黑社会性质组织。2018年年初，为躲避法律制裁，该组织多次更改办公地点和公司名称，并改变犯罪手法，大肆实施以办理房产抵押贷款为名的“两头骗”诈骗行为。
该犯罪组织通过长期有组织地实施“套路贷”“两头骗”、为他人非法索债等违法犯罪活动，获取非法利益，具有一定的经济实力。该犯罪组织多次采用暴力、威胁或者滋扰、纠缠等“软暴力”手段大肆实施违法犯罪活动，为非作恶， 欺压、残害群众，在以保定城区为中心， 辐射周边的区域形成重大影响，具有极大的社会危害性。
法院认为，被告人刘龙、王虎等形成较稳定的犯罪组织，有明确的组织者、领导者，骨干成员基本固定，通过有组织的实施一系列违法犯罪活动，严重破坏了当地的社会、经济、生活秩序，具有极大的社会危害性，已分别构成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故意伤害罪、敲诈勒索罪、寻衅滋事罪、非法拘禁罪、非法侵入住宅罪、诈骗罪、骗取贷款罪。根据各被告人所犯罪行，保定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作出上述判决。
挽回损失案结事了
“我十年前就到保定混，混就是我们很小就从农村出来，不愿意打工卖力气，就找个有钱有势的大哥跟着，办一些打架、起哄架秧子的事，吃吃喝喝，要些零花钱。”
“我感觉公司这样做可能违法，不过我就是上班的，只想自己挣钱，别的没想那么多。”
刘龙、王虎涉黑案件庭审现场。
庭审过程中，该涉黑组织的多名成员如是陈述。事实上，其中大多数被告人都是正值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他们本可以依靠自己的双手拼搏奋进，拥有美满的家庭，养育可爱的儿女，创造幸福的未来，但却由于懒惰、贪念、淡漠、自私，一步步地将自己推向不归路。等待他们的将是铁窗高墙和对家人的愧疚与思念。
然而，法律对这些被告人依法作出惩罚，并不是该案的终结。对于案件受害人来说，他们更关心自己的经济损失。由于该案涉及房产众多，而房产是一个家庭生活的基础，如果处理不当， 极易引发群体性信访事件。本着打击犯罪与化解隐患并重的原则，保定市检察院多次组织召开案件研讨会，明确案件审判后的工作重点要注重化解社会信访隐患，努力做到“案结事了”。
为挽回经济损失，史浩洋与赵丽娜认真翻阅该涉黑组织的资金流水，从庞杂的数据中抽丝剥茧，将资金的来源与去向捋顺。在整理过程中，检察官发现该涉黑组织的主要经济来源为实施犯罪所得，而资金去向除了维持组织继续运行外，还有一部分被组织成员转移至其亲属名下。发现这一线索后，检察机关主动出击，与组织成员家属会见，进行释法说理，最终组织成员家属共退赔 39万元，一定程度上挽回了部分损失。此外，在提起公诉之前，检察机关也与法院进行了有效沟通，就房主与“金主”的赔偿调解方案进行讨论。制定了最终退赔方案，最大程度降低了房主和“金主”的损失，实现了平稳化解社会信访隐患的目的。
该案办案检察官直言，从这起案件中，司法监管、房地产管理、公证行业、金融监管等领域都或多或少存在漏洞。刘龙、王虎这一黑社会性质组织之所以能发展壮大，是因为他们抓住了这些漏洞。
“比如，我国不动产登记允许代理人申请登记，那么当代理人和受让人系同一人时就可能出现在被代理人不知情的情况下不动产被任意处置的情况。”办案检察官表示，要想规避这一情况的发生，就要对不动产登记中心提出更高的要求，在办理类似业务时，要切实履行职责，与代理人、被代理人将相关情况核实，更好保障各方利益。
要想避免类似悲剧的发生，社会治理工作刻不容缓。据了解，下一步，保定市检察院将会对相关领域开展调研活动，对发现的问题有针对性地制发检察建议，及时跟踪，督促整改，实现“办理一案，治理一片”的效果。
(文中刘龙、王虎等所有被告人、涉案人员及受害人均为化名)
来源：法制与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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